Bodysitter|二十四

二十四|the wave|Emery

在同一領域作為後輩,同事,潛在競爭對手,我預料不到站在戀人的立場,自己將會面臨怎樣的壓力。但那時我並沒有餘力去做選擇。只能任由荷爾蒙佔據上風,開啟這段近乎飛蛾撲火的感情。

前輩喜歡我的身體,這是我在眾多不確定因素中,唯一確信的事。

在無數深夜,當前輩的吐息沿著月光游走在我的肌膚,沿途的空氣就變得氤氳而滯重。戰慄在體表蔓延,體內溫暖的刺痛將存在感確實地鑿入我的心中。

「Emery,你又哭了。」前輩嗓音低沈,咬住我的耳垂,隨著起伏,將音節送入我即將到達頂峰而變得稀薄的意識。「好喜歡你的聲音⋯⋯多叫一點。」

「前輩⋯⋯」

「叫我的名字。」

「Sean⋯⋯ah⋯⋯」

「乖孩子。」

不需要工作的時候,前輩幾乎不讓我出門,兩個人只要在家中,便會從早晨一直做到傍晚。

前輩最喜歡做的,是用指尖輕柔地拂過我的眼睛,耳廓,鎖骨,細數肋骨間的凹陷,再延伸到盆骨——標記領地般一路點燃我的血液——等我滿臉緋紅地看著他時,再用濕熱的吻來接替。無論何時,當他進入我,整個世界就像滿月之夜一樣靜謐。

「Emery,知道嗎?你的身體就好像那幅海浪的浮世繪一樣。」

「我⋯⋯不知道前輩還會畫畫⋯⋯」

「傻瓜,我不會⋯⋯」他輕笑起來,「只是你太容易讓人溺亡了。」

那時我常會不自覺地流淚——在他的吻烙印在肌膚時,在到達高潮嘶啞著喊出他的名字時,在抱著他沈沈睡去的身體時——像是作為祭品的自己終於找到了命定的祭壇。

現在想想,那些連我自己也不清楚幸福和恐懼的比例究竟是怎樣的淚水,也許早已暗示了我們的結局。 

Bodysitter|二十三

二十三|locked|Emery

三年前,我曾和劇團的前輩交往過一段時間。

在一次彩排中,劇團請來已是資深舞者的Sean做編舞顧問。我和同事一起坐在台下,看他向眾人展示自創的舞步。乾淨俐落的肌肉線條,蘊含爆發力和速度的肢體動作,還有凌厲到彷彿能刺穿一切的的視線,一起隨著Black Skirt「Hollywood」的旋律烙印在我的瞳孔。我忘記該如何呼吸。

當他下一秒轉身,和我視線相接的時候,我就知道自己逃不掉了。

隔天我被前輩叫去排練新的曲目。本以為是團體作業,換好衣服推開練習室的門,才發現只有我們兩個人。音樂低低迴盪在空氣裡。

「Emery,今天試一下improvisation session。什麼都不用想,跟著旋律發揮就好。」

我點點頭,深吸一口氣。用十秒鐘驅除雜念,然後閉上雙眼,將肢體慢慢融在旋律裡。

前輩先是靠在牆邊默默觀察我的舞步,隨後加入進來。承接,延伸,旋轉⋯⋯他的體溫在四周若即若離。

「Hollywood」化成了一條毯子,溫柔地覆蓋在我們的肌膚,再隨著汗水滴落在地板。明明完全沒有肢體接觸,為什麼我已經開始戰慄了呢。

兩個小時的練習結束了,我頹坐在牆角,因為精神一直緊繃著,現在只剩喘息的力氣。

「不錯喔,Emery。」前輩關掉錄音帶,微笑著走過來。遞過一瓶水,將綿軟的大毛巾覆在我頭上。「有你加入,我很期待之後的作品喔。餓不餓?等下要不要一起去吃點東西。我記得附近⋯⋯」

什麼?還有後續?我的心臟恐怕沒辦法再承受了⋯⋯我嚇了一跳,將毛巾拿下來呆呆看著前輩。他低頭接上我的目光,話語就無端斷在空氣裡。他輕輕在我面前蹲下身,背後的日落餘暉圈出髮絲的輪廓。

明明一個字都沒有說,一定是眼神出賣了我⋯⋯因為下一秒前輩的吻就覆蓋上來。試探的,小心翼翼的,在得到回應後突然變得炙熱的吻。他的手臂緊緊環繞,將我鎖在他的影子裡,似乎急不可耐要將我帶去暗夜。

漫長的吻過後,他摩挲著我的唇,目光灼灼。

「Emery,和我在一起好嗎?」

Bodysitter|二十二

二十二|the message from his Hippocampus|Azure  

Emery的味覺和嗅覺很敏銳。咬下草莓的時候,清甜的海浪瞬間將自己包裹起來,甚至能嚐出鬆餅裡的杏仁粉,雞蛋,蜂蜜,牛奶,以及一點肉桂粉的比例。

在放下顧慮,體內風評浪靜的時候,「進食」不再像昨晚那般不可控。我細細咀嚼鬆餅,嚥下咖啡。雖然意識的一角依然能感到黑洞在蠢蠢欲動⋯⋯我應該能找到trigger的臨界點。

慢慢吃完早餐,我長舒了一口氣,靠坐在椅子裡。不覺間手心已經汗濕了。

「這不是做得很好嗎。Azure,也許沒有想象中那麼難哦。」Doctor看著我面前的空盤,滿意地說。「今晚吃壽喜燒好嗎?早晨看到超市牛肉降價了,很划算喔。」

「壽喜燒?可是⋯⋯今天又不是過節?」

「沒關係,反正剛好也需要補充一下食材,等下我去一趟超市,放心。」Doctor拍拍我的頭。

我回到健身房,站在分析儀上。

Emery說之前在現代舞工作坊工作,可是現在,這個身體的BMI值和肌肉含量都遠低於33歲男性的正常水準。很可能無法再承受高強度的舞蹈動作。為了對抗體內的黑洞,他持續用幾近自虐的方式在清空。

他究竟在逃避和恐懼什麼?

熱身結束後,我將檔案裡Emery存入的曲目表拿出來,開始播放。

沒錯,這個身體有著關於旋律的精準肌肉記憶,但在需要有爆發力時明顯力不從心。正當我慢慢調整身體靈活性的時候,胃中一陣暖流湧起,直衝喉管。我慌忙跑去洗手間,趴在水槽咳起來——是胃酸逆流。眩暈接踵而來。

然後,我第一次來到Emery的夢境。

雨夜的街道行人寥寥,唯有他在單車上飛馳,視線模糊。他不斷用手背拂去臉上混雜淚水的雨水。心臟的轟鳴震耳欲聾,卻還是蓋不過腦中的另一個聲音。

「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剛剛去洗手間做什麼嗎?」

「不過是eating disorder而已。吃多了就去鍛鍊啊。」

「吐出來,是因為你沒有信心可以恢復完美的體態。對嗎?」

Bodysitter|二十一

二十一|“have breakfast with me”|Azure

「從現在開始,將我看成你的另一個輔助人格。」Doctor將餐刀重新放入我手裡。

「所有事⋯⋯所有感知到的意象,都共享出來嗎?」

「對。這次你的戰場不僅限於健身房了。既然一粥一飯都是修行,營養師也需要參與。Emery的進食失控是根植於自我厭惡和對『無法維持完美身形』的恐懼。我們需要了解失控的原因,然後將崩潰的過程拆開,分析,逐一化解。」

我點點頭,閉上眼睛感受著體內的潮汐。月光下的海面在沈睡。

「所以從現在開始,每次無論是普通的進食還是失控,都要和我一起,mindful eating。」Doctor指指面前已經冷掉的鬆餅。

「就連⋯⋯暴食和⋯⋯催吐的時候也要一起嗎?」

「我會在一旁幫你記錄的,就當我是秘書好了。」看到我猶豫的樣子,Doctor繼續說,「Azure,你確實幫很多委託人找回了對身體的掌控。但在Emery的案例裡,有一項障礙是你未曾面對的。」

「對自身的殘害嗎?」

「不,這只是表現型。」Doctor向前微微傾身,直視我的眼睛,「是即使在最親密的人面前也不敢坦誠自己弱點的,根植於骨髓的安全感匱乏。」

我深吸了一口氣,「是⋯⋯也許在他遇到現任之前受了太多的傷,以至於要將自己完完全全包裹起來。」

「從這一點來說,如果沒有人來扮演這個『他者』,我們就沒辦法完成治療。」

「Well…welcome onboard, Doctor.」我釋然地笑起來。「要我去翻熱一下鬆餅嗎?突然好餓啊。」

Bodysitter|二十

二十|the cuddle|Azure

9:34 am

我在自己的床上醒來。是Doctor送我回房間的嗎?

記憶中的深藍色睡衣換成了墨綠色條紋。臥室裡瀰漫著陌生的薰香,是竹子的味道。我深吸一口氣,吞口水的時候扁桃腺隱隱作痛,似乎鏽著一把利刃的斷面。緊隨其後的酸澀從咽喉蔓延到胃部,好像沉著一塊(過期半年以上)柑橘口味的,粗糙的紅磚石。我撐著僵硬的身體坐起來,頸椎咯咯作響。揉揉眼睛,看到右手食指新的擦傷,和舊的暗紅疊加在一起。

原來昨晚的失控,不是夢境。

我輕輕走下樓,在樓梯轉角停住向下望去。Doctor依舊坐在沙發上看書,廚房和平日一樣整潔——昨晚的一切又好像不曾發生。

「醒來了?」Doctor抬頭看到了我,用和平時一樣明快的聲音說:「來吃早餐吧。睡得好嗎?」

一瞬間,我突然能理解Emery的恐懼了,僵在原地:「Doctor,你知道了吧。昨晚⋯⋯」

她用眼神示意我不用再說下去,走上來輕輕握住我冰涼而顫抖的手,「Azure,來這裡。」

兩人份的早餐放在桌面。好像融化在森林裡的老虎一樣金黃色的鬆餅,完美的形狀和厚度,藍莓和切成小塊的草莓臥在鬆餅邊緣,楓樹糖漿淋在表面。咖啡,橘子汁,還有削成兔子耳朵的蘋果——細緻得好像是給小朋友準備的營養餐。

「Emery喜歡pancake。嚐嚐看。」Doctor微笑著。

我小心翼翼拿起叉子。鬆餅溫暖的香氣剛剛裹進鼻腔,下一秒體內的巨獸便像受到召喚,開始蠢蠢欲動。我在眨眼間,看到自己風捲殘雲的身影,桌上散落餅屑,空的咖啡杯,糖漿瓶,蘋果核⋯⋯不敢再繼續想下去,努力閉上眼睛,黑色的霧霾裹挾著我的意識橫衝直撞,胃液開始翻湧。我冷汗漣漣,努力咬著嘴唇抑制嘔吐的衝動,看著Doctor:「怎麼辦⋯⋯」

Doctor握住我顫抖的手,直視我的眼睛,說「不要怕。這次我們一起來。」

「昨晚⋯⋯Doctor,是怎麼發現的?」

「我聽到接連不斷的水聲就出來查看。先是看到冰箱門敞開,然後循著水聲發現你暈倒在洗手間。」她停下來,輕輕揉揉我的捲髮。「Emery的症狀比我想像得要嚴重。還『我們治療過很多暴食症患者喔』——你膽很大嘛。」

我看著她,眼淚終於止不住淌下來,「我以為⋯⋯⋯⋯以為⋯⋯」

在找到正確的詞語之前,Doctor將我攬入懷中。和180cm的Emery比起來,Doctor顯得有點小隻,可她還是用有點彆扭的姿勢環抱著我,輕輕拍著我的背。

「以為憑一己之力就能輕松駕馭這個身體?」看不到她的表情,我在她肩膀上無聲地點點頭。

「可以不用一直獨自面對的。Bodysitter是一個團隊。對吧。」

Doctor的體溫確實比我要高一點點。她的身上也有竹子的香味。我靜靜地呼吸著。

在這樣的氣味裏,心跳慢慢恢復了正常的節律。

Bodysitter|十九

十九|a hazy man|Halcyon

其實上個月最初接到Emery的委託時,我有些猶豫,因為他無論是在電話還是視頻中狀況都不太穩定。所以他來到Bodysitter的那個下午,我決定陪Azure一起接待他。

Emery有著淺灰色的自來卷,180左右的身高,挺拔而幹練。深藍色正裝背心裁剪得體。在我看來,這樣的身型幾乎沒有需要改善的餘地,甚至有點過於瘦削。可是仔細端詳時,就會發現他眼中壓抑著的恐懼和不安⋯⋯這個人,好像一團隨時會消散的霾。

一旁的Azure看完檔案,首先打破沈默,輕柔地問:「Emery,我們知道你有將近兩年的催吐史,對嗎?那⋯⋯為什麼現在決定來這裡呢?」

「因為⋯⋯遇到了不想錯過的人。和他在一起,我覺得自己所有的罪孽都能被寬恕。但是唯有暴食催吐這件事,我無法向他坦白。隨著最近開始同居,我越發覺得自己要被暴食的慾望吞噬了⋯⋯」Emery慢慢地,好像吞嚥砂礫一般艱難地陳述著。

「同居時的一日三餐能正常進行嗎?」

「正常⋯⋯僅限於和他在一起的時候。一旦他不在我的視野,我體內的巨獸就甦醒了。進食這件事⋯⋯真的很可怕。」Emery將頭埋在手心,抓著灰色捲髮的手顯現傷痕累累的指節。我轉頭看Azure,她對我輕輕點頭,神色哀憐。

「我會在他睡著的時候偷偷去吃東西,然後全部吐出來。為了避免他發現家裡的食物減少,我甚至會偷偷買食物藏起來⋯⋯這樣下去他總有一天會發現的。他非常擅長做菜,可是他永遠都無法知道我面對美食時的掙扎和痛苦。一旦食慾捲土重來,我無一例外會敗給自己的懦弱和貪欲。每次在清空自己後,我都希望餘生可以不用進食。如果可以擺脫食慾,只靠營養錠活下去,會多麼自由⋯⋯請⋯⋯救救我。」

Emery像是用盡所有勇氣般說出這番話,抬起頭用泫然欲泣的眼睛看著Azure。

Azure走到他面前蹲下身,將手輕輕放在他的手臂上,說:「不用擔心,我們治療過很多暴食症患者喔。你只需要好好睡一覺,醒來後,一切都會好起來。」她的眼中閃爍著篤定。

而我默默握緊了檔案夾,因為Emery確實是Bodysitter運營以來第一例暴食症患者。

Bodysitter|十八

十八|the purge|Azure

沒有力氣返回樓上自己的房間,我扶著牆面,艱難移動到一樓的洗手間,反鎖上門。不常用的洗手間,充斥著桉樹味消毒水的氣息。

「清空自己。」

我打開馬桶蓋,俯身蹲下,將手指伸進喉嚨尋找隱形的按鍵。

幾分鐘前剛剛消化的食物,似乎突然有了自己的意志,蓄勢待發,期盼著集體逆行噴湧而出。我甚至能感覺到順著胃部蔓延至食管的潮汐,隨著自己狂亂的心跳在增幅,顫抖。可是越著急,指尖在光滑的口腔越是無法找到正確的位置。我將手指拿出來,透過眼淚,看到食指和中指指節密集的擦傷。

這不是我的手。

可是胃裡翻江倒海的痛感不容我再思考下去,必須找到開關。終於隨著一聲奇異的爆破音,從喉管裡噴湧出黏稠的褐色液體。巧克力的甜香混合著胃酸瀰漫在空氣里。下頜骨展開到了極限,淚水順著眉骨爬進額角和發線,我沒有勇氣看向馬桶,任由雙眼被淚水覆蓋。身體的水閘被開啟。我無法思考任何事,唯有渴求這洪流能將體內的貪慾和放縱與食物一起帶走。

不知過了多久,終於用掉了所有力氣的我倚靠著冰涼的浴缸坐在地板,掌心是半消化的食物殘渣,唾液和胃液。

用力清洗臉頰,雙手,用力地漱口,可是貫穿口腔和食道的酸腐氣息卻無論如何也洗不掉。我大口喘息著,吞下冰冷的自來水,感覺涼意貫穿體內,感覺四肢末梢返還的麻痺。喧囂過後,這個身體好像結束遊行的主幹道一般狼藉。

我抬起頭,鏡中是一雙充滿血點的眼睛,深灰色的瞳孔周圍蔓延著血絲。短短的灰色捲髮被汗水貼在額頭上,瘦削的顴骨,線條凌厲的嘴唇,透著青色血管的白皙皮膚,小小鵝卵石一樣的喉結。

他在發抖。

在意識崩塌前,我只記得最後一個念頭是:果然,這個身體不是我。

Bodysitter|十七

十七|the fridge|Azure

凌晨一點的大理石地板應該是冰涼的,但奇怪的是,除了體內的灼燒感,我什麼都感覺不到。

赤腳輕輕走下樓。廚房空無一人。Doctor平日習慣將剩餘的料理和食材細心收在冰箱和櫥櫃,所以流理臺總是一塵不染(廚房大概也是她的戰場吧),可食物的香氣依舊浸透在木頭的紋絡,磁磚的縫隙,窗簾的纖維裡。即使不開燈,藉著月光也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冰箱的輪廓。發出輕微轟鳴聲的冰箱,似乎在閃閃發光。我不自覺吞嚥了一下唾液。

為什麼我現在會站在這裡?剛要思考的時候,右手已經下意識打開了冰箱。我深吸了一口氣,思緒便被食物繽紛的氣味擄走了。蘋果酒,酸橙果醬,焦糖布丁,家庭裝的cream cheese,早餐的水果撻,午餐剩下的意粉,番茄醬汁和蘑菇湯,還有Doctor為了明天做松露巧克力提前冷藏的Ganache。

我端出Ganache的盤子,撕掉保鮮膜。晚餐後剛做好的,香草精,楓樹糖漿,淡奶油和巧克力的混合物就迫不及待散發出繾綣的香氣。我下意識伸出手指將半凝固但依舊綿軟的巧克力漿送進嘴裡,感受甘甜在口腔溫柔地逡巡,融化,順著食道緩緩下滑。胃裡的灼燒不可思議地平息了。

Doctor做的甜品總是這樣嗎?為什麼我以前不知道半成品也可以如此美味⋯⋯我打開櫥櫃,拿出白吐司,和Ganache配在一起,一片接著一片吃下去。每咀嚼一口,甘甜的味道都讓我忘記周遭的一切。幾分鐘後,看到麵包的紙袋空空如也,空虛感瞬間便將冷汗逼出來,我夢遊般折返冰箱。

等回過神的時候,小小的冰箱下層已經幾乎空掉了,而餐桌上一片狼藉。胃部傳來越來越明顯的刺痛,胃裡平息下來的灼燒感開始轉移到皮膚上。呼吸變得越發短促,好像肺的容量被胃部挪用了,再也沒有餘力代謝新鮮的空氣。

我聽著自己越來越快越來越重的心跳,癱坐在椅子裡,不知所措。

這時腦內傳來聲音「時間到了。去吧。」

Bodysitter|十六

十六|the diving-bell|Halcyon

後山並不高,40分鐘左右就登頂了。我們鋪開毯子席地而坐,分享便當和檸檬水。

Azure咬了一口飯糰,瞇起眼睛。「嗯⋯⋯我都快忘記Doctor做的烤飯糰的味道了。」

「怎麼會,我記得上星期就有做過啊?」

「但是⋯⋯在Anna身體裡的時候,感覺是不一樣的。」

「這⋯⋯有差別嗎?」我有點詫異。

Azure嚥下食物,認真地點頭。

「大概是對味道的敏感度有微妙差異吧。Anna在吃甜品的時候會很純粹地開心起來,所以甜味像是某種觸發機制。但對烤飯糰,鱈魚和美乃滋的味道就比較遲鈍。所以那時雖然也有吃,但心情是不同的。」

「和味覺相關的記憶不同嗎?」

「是啊。記得之前做市場調研,為了趕死線通宵查資料,借住在Doctor公寓的那段時間,Doctor也常常做各種口味的烤飯糰,對吧。」

「嗯,這個算是不會出錯的快手菜單。」

「但是,在Anna體內的時候,即使在吃同樣的飯糰,這些相關的回憶都會被抑制,非常模糊⋯⋯住在委託人體內時,真的好像是外出旅行。重要的回憶都留在了家裡。」

「這麼說起來好像因公出差啊⋯⋯那,現在回家了,和Anna相關的回憶,不就像是帶回來的手信?有沒有美味的八卦可以試吃看看?」

「哈?不行不行,沒有沒有~這是Anna的隱私啦。」

「哈哈哈真是道德感十足的塑型師⋯⋯」

晚上回到家時,Azure非常疲憊,很快就睡著了。因為擔心惡夢再次降臨,我決定守在她床邊久一點再離開。

和她在休眠艙時不同,現在的呼吸因為有了意識的依附,似乎帶上了某種份量。我幾乎能看到她長期疲倦之後終於放鬆的意識,氤氳在枕畔。

今天白天的惡夢並不是先例。即使回到了自己體內,和委託人共同反芻的回憶也會不可逆地整合到她自己的記憶,並伺機反噬。「烤飯糰的回憶被留在原本的體內」——如果只是這種程度的副作用就好了——我擔心的是更深層面的影響,精神與軀體之間的錯層。

踏進Bodysitter尋求完美身型的委託人,很多都懷抱著深淵般的回憶。Azure是潛入深不見底的幽暗水域,孤獨地進行水下作業的潛水員。將「自己」與「他人」清晰地分開,是這個工作最具挑戰的部分。

而我所能做的,是提供她氧氣,照明,以及正確的方向感。源源不絕地。

我需要成為她的潛水鐘,在「置換」侵蝕她的自我之前。

Bodysitter|十五

十五|her esthesia|Halcyon

Bodysitter開始營業以來,像這樣和Azure白天一起出行的機會並不多。在委託人體內時,她的活動範圍僅限於事務所內部和後山的步道。隨著委託越來越密集,她回到自己身體中的休假也越發短暫。我不禁掏出日程確認下個委託人的預約。一星期後。

她會不會覺得自己像一個階段性的囚徒?

「Doctor~在看什麼?快點啊~」Azure已經抱著便當站在通往山頂的叉路口對我揮手了,迫不及待的樣子。她一半的頭髮梳上去在頭頂挽成髮髻,露出從頸部過渡到鎖骨清晰的輪廓。白色襯衫下擺收在深色的牛仔短褲裡,黑色帆布鞋。夏末的陽光將她蒼白的皮膚照射得甚至有些透明。

「不戴帽子嗎?每次看著幾個月足不出戶的你站在陽光下,都怕你會像吸血鬼一樣『咻』地灰飛煙滅。」我走過去,接過她手中的便當放進自己的背包。

「哈哈哈哪有那麼脆弱。我有帶啦。」她從背包裡掏出黑色鴨舌帽戴上,又扣了一頂白色的在我頭上,「而且給Doctor也準備好了。」

「⋯⋯謝謝。」我愣了一下,不自覺看著她帽簷旁薄薄的耳廓,在日光下變成半透明的粉紅色。「出發吧。」

雖然平時散步也會走這條步道,但大部分時候都沒有機會到達山頂。在剛回到自己身體時,Azure總會有點步履不穩。畢竟她的身體80%的時間都躺在休眠箱裡。但她不會讓我幫忙,堅持自己走。沿途還要時不時停下,聞聞這個植物,摸摸那棵樹,給花花草草拍照——好像從以前就是這樣。她常會對著苔蘚,露水,甚至鏽跡凝神許久。

她給我看自己拍下的影像時,我總會詫異,我們看到的是相同的事物嗎?在她的鏡頭裡,無機物和有機物似乎都有自己的意志,超越固有的形體,憑藉光影,色彩,紋路,以另一種隱密的語言進行交流。

在回到自己的身體時,她似乎用盡全力在感知周遭的一切。

「Azure,你是不是尾巴都搖起來了?」

「欸?Doctor你看得到我的幻肢嗎?開心的時候當然會搖尾巴啊。」

「這樣感覺我好像在⋯⋯遛狗耶。」

「Nonono,世界上有我這麼可愛還努力工作的狗狗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