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odysitter|十六

十六|the diving-bell|Halcyon

後山並不高,40分鐘左右就登頂了。我們鋪開毯子席地而坐,分享便當和檸檬水。

Azure咬了一口飯糰,瞇起眼睛。「嗯⋯⋯我都快忘記Doctor做的烤飯糰的味道了。」

「怎麼會,我記得上星期就有做過啊?」

「但是⋯⋯在Anna身體裡的時候,感覺是不一樣的。」

「這⋯⋯有差別嗎?」我有點詫異。

Azure嚥下食物,認真地點頭。

「大概是對味道的敏感度有微妙差異吧。Anna在吃甜品的時候會很純粹地開心起來,所以甜味像是某種觸發機制。但對烤飯糰,鱈魚和美乃滋的味道就比較遲鈍。所以那時雖然也有吃,但心情是不同的。」

「和味覺相關的記憶不同嗎?」

「是啊。記得之前做市場調研,為了趕死線通宵查資料,借住在Doctor公寓的那段時間,Doctor也常常做各種口味的烤飯糰,對吧。」

「嗯,這個算是不會出錯的快手菜單。」

「但是,在Anna體內的時候,即使在吃同樣的飯糰,這些相關的回憶都會被抑制,非常模糊⋯⋯住在委託人體內時,真的好像是外出旅行。重要的回憶都留在了家裡。」

「這麼說起來好像因公出差啊⋯⋯那,現在回家了,和Anna相關的回憶,不就像是帶回來的手信?有沒有美味的八卦可以試吃看看?」

「哈?不行不行,沒有沒有~這是Anna的隱私啦。」

「哈哈哈真是道德感十足的塑型師⋯⋯」

晚上回到家時,Azure非常疲憊,很快就睡著了。因為擔心惡夢再次降臨,我決定守在她床邊久一點再離開。

和她在休眠艙時不同,現在的呼吸因為有了意識的依附,似乎帶上了某種份量。我幾乎能看到她長期疲倦之後終於放鬆的意識,氤氳在枕畔。

今天白天的惡夢並不是先例。即使回到了自己體內,和委託人共同反芻的回憶也會不可逆地整合到她自己的記憶,並伺機反噬。「烤飯糰的回憶被留在原本的體內」——如果只是這種程度的副作用就好了——我擔心的是更深層面的影響,精神與軀體之間的錯層。

踏進Bodysitter尋求完美身型的委託人,很多都懷抱著深淵般的回憶。Azure是潛入深不見底的幽暗水域,孤獨地進行水下作業的潛水員。將「自己」與「他人」清晰地分開,是這個工作最具挑戰的部分。

而我所能做的,是提供她氧氣,照明,以及正確的方向感。源源不絕地。

我需要成為她的潛水鐘,在「置換」侵蝕她的自我之前。

Bodysitter|十五

十五|her esthesia|Halcyon

Bodysitter開始營業以來,像這樣和Azure白天一起出行的機會並不多。在委託人體內時,她的活動範圍僅限於事務所內部和後山的步道。隨著委託越來越密集,她回到自己身體中的休假也越發短暫。我不禁掏出日程確認下個委託人的預約。一星期後。

她會不會覺得自己像一個階段性的囚徒?

「Doctor~在看什麼?快點啊~」Azure已經抱著便當站在通往山頂的叉路口對我揮手了,迫不及待的樣子。她一半的頭髮梳上去在頭頂挽成髮髻,露出從頸部過渡到鎖骨清晰的輪廓。白色襯衫下擺收在深色的牛仔短褲裡,黑色帆布鞋。夏末的陽光將她蒼白的皮膚照射得甚至有些透明。

「不戴帽子嗎?每次看著幾個月足不出戶的你站在陽光下,都怕你會像吸血鬼一樣『咻』地灰飛煙滅。」我走過去,接過她手中的便當放進自己的背包。

「哈哈哈哪有那麼脆弱。我有帶啦。」她從背包裡掏出黑色鴨舌帽戴上,又扣了一頂白色的在我頭上,「而且給Doctor也準備好了。」

「⋯⋯謝謝。」我愣了一下,不自覺看著她帽簷旁薄薄的耳廓,在日光下變成半透明的粉紅色。「出發吧。」

雖然平時散步也會走這條步道,但大部分時候都沒有機會到達山頂。在剛回到自己身體時,Azure總會有點步履不穩。畢竟她的身體80%的時間都躺在休眠箱裡。但她不會讓我幫忙,堅持自己走。沿途還要時不時停下,聞聞這個植物,摸摸那棵樹,給花花草草拍照——好像從以前就是這樣。她常會對著苔蘚,露水,甚至鏽跡凝神許久。

她給我看自己拍下的影像時,我總會詫異,我們看到的是相同的事物嗎?在她的鏡頭裡,無機物和有機物似乎都有自己的意志,超越固有的形體,憑藉光影,色彩,紋路,以另一種隱密的語言進行交流。

在回到自己的身體時,她似乎用盡全力在感知周遭的一切。

「Azure,你是不是尾巴都搖起來了?」

「欸?Doctor你看得到我的幻肢嗎?開心的時候當然會搖尾巴啊。」

「這樣感覺我好像在⋯⋯遛狗耶。」

「Nonono,世界上有我這麼可愛還努力工作的狗狗嗎?」

Bodysitter|十四

十四|back to myself|Azure

和Anna囑咐了療程後注意事項。辦完收尾程序後,Doctor將她送出事務所。我則回到客廳,蜷縮在沙發裡,突然不知該做什麼。

意識有些荒蕪。

其實我也不知道「荒蕪」這個詞是否恰當:這種每次完成委託回到自己身體時,沁入四肢百骸的脫力感——類似結束漫長旅行回到空無一人的家,花費數月完成一件作品,抵達馬拉松終點,抑或高潮後遁入賢者時間的感覺——我從未找到最恰如其分的形容。

退潮的引力在身後低沈而執著地召喚。

Anna夢中出現的電話聲又響起了,那個膨脹,傲慢,又輕佻的聲音。

我抬頭看到那個男性輕蔑的眼神烙印在自己身上,可當我驚慌地環視房間,卻找不到Anna的影子。我終於意識到自己成為了Anna。想將雙耳捂上時,才發現連一根手指也無法移動。紅色的繩結在周身肆意蔓延,深深勒進肌膚。黑色冰冷的影子從房間黑暗的角落蜿蜒到腳下,蛇一樣的觸感。好可怕。我想求救⋯⋯可是就連發聲器官也被關掉了,我驚懼地發現自己只不過是一束卑微的意識。

「Azure,Azure!」是Doctor的聲音。
我終於從幽暗的水底浮上來。努力睜開眼睛,瞳孔卻那麼渙散,視線無法聚焦到任何一點。我大口喘著氣,襯衫被冷汗浸濕。

「又做惡夢了?」Doctor溫柔地問,將綿軟的毯子披過來,拿過紙巾輕輕擦我的臉頰,「沒事的,現在已經沒事了。Azure。」

我這才發現自己滿臉的淚水。

「Doctor⋯⋯Anna有很深的傷。我幾乎⋯⋯要被拉進她的惡夢。」我緊緊抓著她的衣角,不可遏止地發抖。

「已經結束了。都結束了。」Doctor拍著我的肩,輕輕地說。「我們不是心理醫生。你已經賦予她很多自由了。接下來,就相信她吧。」

我茫然地點頭。意識末端似乎依舊困在夢中黑暗的盡頭。

Doctor將溫熱的薄荷茶放在我手中,揉揉我的頭髮,「今天一起去野餐吧,天氣這麼好。我早晨就把便當準備好了,5點開始準備喔。」

「⋯⋯真的嗎?有味增烤飯糰嗎?」

「當然,還有鰐梨番茄三明治。」Doctor笑起來,「果然一說到便當你就回血了。快去洗澡換衣服吧。」

Bodysitter|十三

十三|a newborn dancer|Halcyon

松果體抑制解除後,恢復機能的時間因人而異;對於Azure,過去幾個月新的記憶傳輸回大腦後,神經元的整合修復也需要時間。在儀器跟隨程序運作的時候,有幾分鐘到十幾分鐘不等的空白。這個時段,我是這間事務所唯一清醒的人類。

儘管意外發生的機率非常小,在等待的期間我還是會默默地祈禱。是不基於任何一種特定信仰,僅作為一個謙卑的不可知論者,向宇宙傳達敬畏的禱告。希望委託人和Azure的意識都能平安回歸體內。

在斷裂一般的空白裡,渺小的我持續祈禱。

「Doctor?」

我從禱告中回過神來,Azure用她藍色的眼睛微笑著看我,臉色稍顯蒼白,畢竟這個身體幾個月以來只靠營養液維持。每當這個時候,我的呼吸才能回到正常的節律。「歡迎回來,Azure。」

當她活動身體關節時,一旁的委託人也醒過來了。Azure走過去輕輕地握住她的手。「Anna,感覺怎麼樣?」

「嗯⋯⋯好像⋯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⋯⋯」

「不要急,喝點水再慢慢坐起來。」我將玻璃杯遞過去。Anna剛準備要喝,突然視線凝滯在自己握著玻璃杯的纖細手指上。她放下杯子,仔細地看著那雙手,握緊,張開,然後不發一言滑下躺椅,徑直走到全身鏡前。她盯著鏡中的自己,目光閃爍。

「天哪⋯⋯」

她在鏡前轉身,再轉身,目不轉睛地從各個角度觀察鏡中的身影,臉頰緋紅,好像不相信手術袍在自己身上第一次顯得那麼寬鬆。突然手術室裡響起「Fly me to the moon」的旋律。我轉過頭,Azure斜靠在角落的播放器旁狡黠地對我眨了眨眼,做了一個「噓」的手勢。

Anna像精靈一樣在水流般的旋律裡輕盈地起舞。她先是疑惑地看著Azure,又看看我,最後閉上眼,讓自己沈浸在旋律裡,更加自由地旋轉。這是最近一個月我在健身房經常看到Azure練習的舞蹈。

旋律結束時,她用雙手捧著緋紅的面頰,掩飾不住興奮和羞澀。「為,為什麼⋯⋯?」

「Anna,我給妳的身體植入了舞蹈程序喔。知道嗎?你真的很適合跳舞。」

Bodysitter|十二

十二|the container|Halcyon

委託人療程結束的日子,我習慣早起一點準備手術室,確認Azure在休眠艙中的狀態。

「她」在玻璃罩中一如既往地平穩呼吸,好像一株喜陰的,溫馴的植物,僅憑空氣和營養液就足夠維持。我這才發現「植物人」這個詞原來一點也不誇張:無意識地,僅僅作為有機質,隨著時間推移線性地生長著。松果體被抑制的「它」,與一切情緒絕緣。

在她完成委託的同時,守護好這具載體也是我的職責。

躺在這裡的載體是她,每天在陌生的軀殼裡和我講話的也是她。唯有站在正確的位置,我才不至在洶湧的錯位感中迷失。

剛剛將休眠艙裡的身體轉移到手術椅,Azure就穿著手術服走了進來。

「早安,這麼快就準備好了?」

「是啊, Doctor。今天醒來特別神清氣爽。」Azure伸了伸懶腰,「而且,昨天好像是幾個月以來第一次一夜無夢睡到早晨。」

「看來Anna似乎也準備好今天要回到自己體內了。」

「對喔⋯⋯」她恍然大悟般點點頭。

「各項指標有沒有最後再測一次?」

「嗯,剛剛在健身房測過,沒有問題。可以開始了。」

「不過⋯⋯她看上去好像狀態不太好呢。」我看著Azure休眠中的身體,微微蹙眉。

「啊,有嗎?怎,怎樣不好?」她嚇了一跳。

「睡了這麼久,你看,口水都流出來了。智商會不會也下降了⋯⋯」我瞇起眼睛看她氣鼓鼓的樣子。「咦你怎麼生氣了,好像河豚喔。」

「這種時候還要嚇我,Doctor!心臟都跳漏一拍,對Anna身體不好的。」

她在慣常的位置躺下,等我將導線接駁完成。「準備好了嗎?」

她乖乖點頭。

「等會見,Azure。」

Bodysitter|十一

十一|distance|Azure

不知不覺在Anna體內的第四個月已經結束了。身體的狀態漸入佳境,柔韌性,靈活性,肌肉的緊緻程度,皮膚和頭髮的光澤都在肉眼可見地改變。今天站在分析儀上時,發現各項指標已經達到了合約上的目標值。四個月,這次比我預計的要快一點。

我觀察著鏡子裡逐漸熟悉的身影,在心裡對Anna說,「Surprise。」

晚餐前,我換上一件修身的黑色長裙,再將長長到背部的頭髮梳成髮髻,走下樓。

正在佈置餐桌的Doctor回過頭看到我,少見地愣了一秒。

「Azure⋯⋯今天很不一樣啊。」

「請叫我Anna,哈哈哈哈⋯⋯ Doctor剛剛是不是有嚇到?」

「因為平時你都只穿寬鬆的居家服啊,是為了保護委託人隱私才把『施工中』的身體線條藏起來嗎?」

「沒有錯,這可是商業機密級別的曲線。只有到『差不多及格了』的時候,才會穿衣櫃裡的戰鬥服。」

「其實⋯⋯這件裙子『你』穿起來更合適吶。」

「欸?」

「Anna比你低五公分,而且,覺得你的黑髮和這件的質感更搭一些。」Doctor自然地說。

這個瞬間,我感到她越過了Anna的瞳孔,確實地看到了「我」。突然有點恍惚。她是怎麼做到的?將舊的我如此自然地投射到眼前的Anna身上。這四個月以來,對鏡時就連我都常常忘記自己原本的樣子。

「Doctor,今天開一罐氣泡酒好嗎,慶祝Anna順利從Bodysitter畢業。」

「嗯,說好了只一罐喔。」她從冰箱裡拿出Anna喜歡的柚子氣泡酒,「我看看⋯⋯酒精度⋯⋯11%,Ok。」

「Doctor當營養師太認真了,我又不是小學生⋯⋯」

「在委託人的身體裡,保持清醒是最重要的,不是嗎?」

Doctor在收拾流理臺的時候喜歡哼曲子,旋律忽高忽低,她也許是下意識的,根本不知道有人會聽。

我喝掉最後一口柚子酒,坐在桌前看著她的背影,瘦削的手臂線條,好好看。我走過去從背後輕輕抱住她,將臉頰貼在她的背上。Doctor的體溫,好像總比我高一點。

「Autumn leaves」的旋律停了下來。

她擦掉手上的水珠,轉過身扶正我的肩膀,輕撫了一下我的頭髮。不,是Anna的頭髮。

「是不是醉了?該去睡了。乖。」

她的手好涼。我抬頭看到她的瞳孔裡,是蘊含了所有,又溫柔地清空了所有的,清澈的眼神。

在被子裡合上眼睛的時候,殘留的意識在想,Doctor總是站在剛剛好的位置看著我。

剛剛好的位置。

Bodysitter|十

十|the gaze|Halcyon

兩年前事務所接到第一單委託的時候,我表面非常鎮定,但其實內心相當惶恐。松果體抑制與激活技術雖然臨床實驗很成功,但個體差異會導致的潛在風險卻無法徹底規避。在設想了幾十種可能在Azure身上產生的排異反應和副作用後,我在系統制定了一系列plan B——所幸的是,後來都沒有啟用。

那天她在一個發福的中年大叔身體中醒來,走到鏡前仔細端詳,然後轉頭看著我,拍拍胸口說,「Doctor你看,完全沒問題。」那時,全世界驚惶的暴雨好像瞬間停息了。

從那一刻開始,我學著熟悉「委託人體內的」Azure,那個餐桌邊,客廳裡,樹蔭下和自己一起生活的陌生人。

陌生的面孔,聲音,體型,身高,髮色,膚質,氣味——但在這一切陌生之下,看向我的眼神,拋出的疑問,接住的梗,同頻的笑,又全部來自熟悉的源頭。

一切實相都屬於委託人。她成為抽象的集合。

當她在學習與新的身體相處時,我也在學習越過軀殼,捕捉與凝視靈魂的方法。

Bodysitter|九

九|breathing|Azure

身體不會講話,但每次做完一組動作,從額角和下腹划下的汗珠,都是身體給我的微小但確實的獎勵,「Well done」。

每次接觸到極限,再放鬆下來大口喘息時,心情總會變得很簡單,純粹而謙卑。

感恩呼吸系統將氧氣無差別輸送到每一個細胞,感恩生命如常的運作,感恩造物的精密。感恩存在本身。

這些純粹的時刻,可以幫我與Anna腦內的雜音抗衡。也會在挑戰新的計畫受挫時,在稍微放縱多吃了一塊甜點時,在身體異常疲憊不想繼續下去時,與負面情緒抗衡。那些雜音每天還是會出現,但對我而言越來越像是白噪音了。

常會覺得在這份工作裡,呼吸是我的武器。其實呼吸和清洗很像。吐故納新,用呼吸將自己與外界/宇宙聯通起來。想像濁氣不只是物質層面的二氧化碳,也涵蓋了所有我(和Anna)不再需要的事物——不再需要的情緒,陳舊的慣性思維,妄想過剩帶來的負擔,雜音。

每次深呼吸後,我都是新的自己;每次清洗後,Anna也逐漸成為了新的Anna。

靜靜地聆聽Anna通過海馬體告訴我的回憶,再用持續訓練帶來的純粹心情回饋它,讓它安心,陪它經歷蛻變。

我所做的其實也不過是清洗身體。只是取代水和沐浴露,用呼吸和冥想。

Bodysitter|八

八|our Bodysitter|Halcyon

Azure講完父親的事後,沈默了很久。回憶也許耗費了她太多能量。

陪著她坐在長椅上,輕輕握著她的手。言語貧乏,所以我放棄了言語。

良久她說:「父親常說『授人以魚,不如授人以漁。』小時候的我聽來覺得像謎語一樣。」

我點點頭。

「後來成為塑形教練,才慢慢發現,這個『漁』有多難教。」Azure在空中劃出一個三點水的偏旁。

「嗯⋯⋯那你會不會覺得,乾脆什麼都不要想,直接去賣減肥套餐來得輕鬆多了。Slogan的話⋯⋯就寫『大肥魚減脂餐,一療程包您變小魚乾』」

「Doctor,這種時候還逗我⋯⋯ 」Azure破涕為笑。我在包裡找到紙巾遞給她,拍拍她的頭。

Azure低下頭擤鼻涕。鼻尖紅紅地繼續說:「來塑形課程的人大多是女性,以婚禮預備期的女性為主。大家都想要捷徑,想要最快擁有可以套進完美禮服的完美身型。但是在那種心態下,短期節食,高強度的運動,心理壓力必然會積累。與此同時,『耐力值』也會不斷損耗。當精神力『啪』地斷掉,生理和心理的平衡崩溃,反彈就如約而至。」

「對準新娘來說,婚禮是一生中難得的高光時刻,所以要用盡全力抓住啊。」

「是。但這樣孤注一擲的衝動,往往會壓抑內心的聲音。用自虐式苦修換取的榮耀很難維持。我見過很多學員,從聚光燈回到柴米油鹽時,情緒會很不穩定,和伴侶之間的衝突也會越發頻繁。」

「比如Stress eating?」

「是,Doctor也會這樣嗎?」

「會啊,實驗數據總對不上的時候我就會安慰自己,買一打甜甜圈,吃掉所有的空洞。不過腦力勞動太耗能了所以怎麼也胖不起來⋯⋯真是煩惱呢。對了,鄰市有一間店的甜甜圈真的很不錯,欸我之前說過嗎?」

「Doctor你好像在炫耀什麼⋯⋯這不叫Stress eating好嗎,這單純只是學霸的策略性減壓法。」Azure丟過來一個嫉妒的眼神,臉頰氣鼓鼓。

「哈哈哈哈⋯⋯下次一定要帶你去,準備好甜食之胃吧。」我向長椅裡舒服地靠了靠,「那麼,剛剛說的,塑形和意識置換有什麼聯繫嗎?」

「都被Doctor帶跑偏了⋯⋯我想想。嗯,既然惰性和慣性難以短時間改變,如果我將自己的意識暫時移植到學員體內,代替他們健身,等身體到了最佳狀態再將意識換回來——這樣會不會更有效?」

我瞇起眼睛看著她。這個假設泛起的漣漪慢慢擴散開來。

「不過,這樣的話,你和代學生考試的槍手教練有什麼不同?」

「Doctor不是說過,記憶會通過海馬體儲存在大腦皮層嗎?由我所創造的記憶和習慣,會被它們繼承的。我想試試看,從內部為他們帶來新生。」Azure認真地注視我,眼中閃著光。

現在想想,和Azure真正的羈絆也許就是從這個假設開始的。

自那天之後,我花了10個月完善對松果體的研究。再辭去研究所的職務,和她一起做市場調研,之後申請事務所的營業牌照,選址,裝修,購入設備,測試⋯⋯等一切都塵埃落定,就到了2049年的聖誕節。

我們席地坐在客廳的落地窗前,看著大雪靜靜覆蓋叢林,壁爐安靜地燃燒。

「Azure,以後開始接委託,就很難有假期了喔。至少在一整個療程之內,都無法回到自己的身體。做好心理準備了嗎?」

「當然,Bodysitter就是為了幫委託人照看他們的身體嘛。全職baby-sitter之前留學假期打工的時候我也做過喔,所以一定沒問題的。」Azure比出勝利的手形,靠在bean bag上開心地笑著。

「不過,事務所用這麼像家政服務中心的名字,會有人上門嗎?不如叫『甦醒之森』,座落在森林,雙關塑形,多直白~」

「欸⋯⋯不錯啊,那我悄悄把這個中文名加在網站好了。不過單獨看,這個名字也太小清新了。」

「像靈修機構對吧。」

Bodysitter|七

七|Father|Azure

在工作期間,我不可以離開事務所,因為「交換意識」是對委託人及家屬嚴格保密的事情。每天傍晚和Doctor在寂靜無人的森林裡散步是我和外界的唯一聯繫。但我從不覺得自己是囚犯。因為相對於父親,我已經非常,非常自由了。

每次提到「自由」這個詞,就會想起父親。

七年前,父親因為心臟功能衰竭,在醫院進行漫長的治療。因為體質太弱無法進行心臟移植,所以那所謂的治療,不如說是和死神無望的拉鋸戰。看著他體內所有臟器一點一點無法挽回地衰弱下去,我和母親無能為力,所有醫生都無能為力。

父親的精神一直都是完整,犀利的,但他的身體那麼困倦,無力,好像一間越來越局促的牢籠。

漸漸地,他無法再書寫,甚至無法使用輸入法。漸漸地,他所擁有的只剩話語和眼神。

當他清醒著和我聊天,微笑的時候,世界的飽和度就升高了;而只要他閉上眼睛,就變成了病房角落,一整塊無聲無息的白。

在醫院的每一天都深深烙印在我的海馬體。好像被命運推上台,進行一場毫無勝算,結局明瞭的比賽,每一秒都需要踩在刀刃上微笑。微笑是為了告訴自己,告訴父親,告訴所有人,比賽還沒有終結,我們還沒有輸。

然而到最後才發現,生命是無法用輸贏來計量的。死亡終於像夜幕一樣殘酷,公正,卻又滿懷悲憫地覆蓋上來。在呼吸逃離他身體的瞬間,所有的鐘都融化了。

Doctor曾說,痛讓記憶明晰。那段時間的回憶好像腦中一個裝滿碎玻璃碴的抽屜,每次開啟都鮮血淋漓。但即使這樣,我也不忍忘記哪怕一分一秒的痛覺。我要替父親記得。

那時,許了很多很多次願,希望可以替代父親受苦,放他的意識自由——如果可以讓他的意識寄居在我的身體,回到田間奔跑,跳躍,完成他夢想的冒險,完成未竟的手稿,我甘願沈入永久的休眠——原以為這些不過是妄想,直到多年後遇見Doctor,發現置換的可能性。可是父親早已不在了。

我能用自己的意識做什麼?

還能做些什麼?